工人日报—中工网记者 邹倜然
“欢迎光临，请问要喝点什么？”6月18日下午，位于浙江省杭州市拱墅区朝晖七小区深处的一间咖啡吧刚开门，收银员周帅就迎来了当天、也是当周的第一位客人。
开张晚不是因为生意冷清。每周三下午1点半开门迎客，3点钟准时打烊，周帅所在的很可能是全杭州市营业时间最短的咖啡吧。除此以外，相比于一般的咖啡店，这个咖啡吧可供选择的饮品数量明显偏少，甚至，它都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只是在包括咖啡吧在内的几间相连的店面上方有一块统一的“招牌”——彩虹桥职教基地。
紧挨彩虹桥职教基地的，是它所属的杭州市健康实验学校。在那里，目前有100多位因身患各种疾病导致心智障碍的学生就读。今年3月起，为了锻炼孩子们的社交能力，此前仅作为教学场所的职教基地咖啡吧开始对外义卖。
在一杯杯咖啡买与卖的过程中，这群特殊的孩子正一点点打开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门。
周帅正在为堂食客人送餐。因为还在上七年级，义卖时他胸前总是戴着红领巾。通讯员 许驰 摄
为了就业的可能
藏身在居民楼间的杭州市健康实验学校是浙江省最早的一所特殊教育学校。不同于普通学校教育，在这里，很大一部分课程设计是以让学生适应生活环境、掌握生活技能为主要目的。在2021年前，由于健康实验学校只开设学前和九年义务教育，孩子们初中毕业后何去何从一直是困扰家长的难题。
“少数智力水平相对偏高、手脚又比较麻利的学生还有机会找到一份简单的工作，更多动作慢一些、心思钝一些的孩子离开学校后，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家里。”健康实验学校大队辅导员孙乐说，全国范围内，这样的情况在心智障碍青少年群体中很普遍，往前迈不过进入社会的门槛，往后又退不回学校课堂。时间长了，孩子们之前上学时好不容易锻炼出来的自理能力和社交能力慢慢就退化了。
“能不能让他们像普通学生一样继续上高中？”随着越来越多家长提出期盼，经过综合考虑，健康实验学校决定新增职业高中教育，帮助学生学习谋生技能，争取更多的就业可能性。
正巧在那时，学校此前两间长期出租的店铺收了回来。老师们商议后，决定把店铺连带几间临街的教室一起改造成职教课堂和实训基地。
淡暖色的装修基调与柔和的灯光能避免刺激孩子们本就容易波动的情绪；四人位的方桌便于上课时分组教学；职教场地位于一楼，墙布要防潮，地砖要防滑……经过学校老师“全流程把控”，很快，绒绣坊、竹编室、小超市、西点室和咖啡吧共5个实训室初具模样，并被统一命名为“彩虹桥职教基地”。
2021年9月，健康实验学校职高教育迎来了第一届学生。别的课程开展都很顺利，唯独咖啡吧里出了状况：当时，全校老师中没有一个人有这方面的基础经验，教学成了难题。
在特殊教育领域，咖啡制作已被证明是一项很适合部分智力发育不健全的孩子掌握的职业技能。为了不让学生失去这个机会，美术老师盛秋萍买来一台家用咖啡机，工作之余在咖啡吧一边看网上的教学视频一边实操。等到对一个流程基本熟悉后，她再转过头“现学现卖”给学生上课。
这样摸索着过了一学年后，2022年暑假，盛秋萍专门到杭州市西湖职高园区里开设的西点和咖啡培训班学习了半个月，第二年她又和一位同事一起报班考下了咖啡师中级工和西式面点师中级工的资格证书。
有了专业师资，设备也不能落后。经学校同意，咖啡吧购置了功能更齐全的商用咖啡机，并增添了制冰机、收银柜台等设备。“这样能给孩子们提供更好的实训环境。”盛秋萍说。
义卖时，于越在为顾客点单。通讯员 许驰 摄
“老师，您的咖啡到了！”
“你接咖啡，你装冰块，我来拉花。”6月18日的义卖开始没多久，到店的客人就多了起来。在制作区，组长沈佳琪一边给“同事”分配任务，一边自己手里也忙个不停。一个半小时的工作时间里，沈佳琪头脑清晰、动作熟练，让人很难看出她是一个有智力障碍的孩子。
这背后，是近三年的学习和练习。
即使到了职高阶段，特殊教育依然不是容易的事。很多时候，能让学生顺利地上完一节课，对教师来说就是一种“胜利”。
这天，饮品制作老师梁爽迎来了几位第一次上珍珠奶茶制作实训课的孩子。按照惯例，她先让大家四人一组围着四方桌坐下。没过多久，其中一位学生躁动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同时伸手想掀开面前的桌布。“上课环境跟之前不一样了，他不适应。”梁爽一边说，一边把这个男孩带到一旁轻声安抚。
进入实操环节，又有两个孩子争夺起了做“珍珠”的木薯淀粉。眼见他们越说越急、越凑越近，梁爽赶紧上前把两人分开，并带着他们做深呼吸练习。等到双方情绪都平稳后，梁爽和孩子们一起平分了木薯淀粉，练习才得以继续下去。
除了随时可能出现的情绪问题，智力上的缺陷也会拖慢学生的学习进度。患有孤独症的许福林今年初开始跟着盛秋萍学做咖啡，光是掌握萃取和融合两项技术，他就花了一学期时间。
同样患有孤独症的于越是许福林的同班同学。临近学期末，他开始尝试拉花。只是无论盛秋萍怎么示范、怎么提醒，于越总是看完、听完就忘了。他每一次操作，歪歪扭扭的拉花图案都还没成形就散开了。
“职高班的学生要基本掌握咖啡制作的流程，平均都得一年左右的时间。”盛秋萍说，有时候自己上课上得肩膀酸痛，孩子们却依然反复犯错，真会急得跺脚。“可转头看到他们攥着奶缸一遍遍近乎固执地练习，什么气也都消了——下一次，一定能教会。”
除了学做饮品，想要毕业后有更高的求职成功率，这些特殊的孩子还要学会服务和社交。为此，健康实验学校的老师专门设计了“模拟经营”的教学环节，让学生们体验“工作”是什么感觉，同时也能尽量避免实训时做出来的饮料被浪费。
按流程，扮做顾客的老师来到咖啡吧，门口首先会有学生给他们发放模拟币；在柜台，负责收银的孩子要根据顾客所点饮品的价格收钱、找钱，并将准确的订单传递给制作区的同学；饮品制作完成后，再由打包区的“工作人员”按照订单上标注的“堂食”或“外带”要求，来决定是将饮料装盘还是装袋。
为了让孩子们尽可能多地与人交流，咖啡吧还推出了送餐服务。老师们可以在下单时留下教室信息，再由负责外送的学生把饮料送上门。
“一开始，不时会有人迷路或送错订单，也有人走到一半情绪来了不想送了。”孙乐说，这种时候，沿路的老师或同学会主动帮忙，一路带着送餐的孩子找到正确的地点。
“老师，您的咖啡到了！”这是健康实验学校的教学楼里常常会响起的一句话。老师们开玩笑说，过去几年，为了照顾学生们的“生意”，不知道喝了多少杯咖啡。
一个周三上午，孩子们正在搓“珍珠”，为下午的义卖做准备。通讯员 许驰 摄
从摆摊到义卖
从咖啡制作师、西点烘焙师到超市售货员、餐厅服务员，彩虹桥职教基地给学生创造了多个高仿真的社会场景。可“模拟经营”时间长了，老师和同学之间渐渐形成了打交道的套路，“真实感始终还是有所欠缺。”盛秋萍说。
转机出现在今年3月初。当时，杭州市拱墅区举办了一次内购活动，健康实验学校也接到了摆摊邀请。“这可是锻炼孩子们的好机会！”活动当天一大早，5位老师、5位学生就带着头一天做好的西点、此前闲置的家用咖啡机等物资赶到了会场。
许福林分到了宣传的任务。“这是传单，请看一下。”不变的语调、不变的姿势，一开始他会执着地把手里的传单塞给每一个目之所及的人，哪怕对方正在别的摊位驻足。孙乐赶紧上前，告诉许福林要先观察来往的路人是否方便接收传单。“这就是在学校无法模拟的场景。”事后孙乐回忆说。
另一边，患有智力障碍的查浩正负责介绍西点。由于口齿不清，查浩正平时不爱说话。但那天，事先知道他是特殊学校的学生，顾客都耐心听完了他的讲解，并纷纷捧场购买。
同样受欢迎的还有咖啡。“这是孩子们做的吗？”“他们学了多长时间？”……随着购买的人越来越多，健康实验学校的摊位前排起了队。现场原材料能做出的大约80杯咖啡卖完后，孙乐又联系留在校内的老师紧急加做了100杯送到会场，最后也卖断了货。
早在“模拟营业”时，健康实验学校的老师就讨论过咖啡吧的定价问题。综合考虑成本和学生制作产品的品质，最终饮品和西点的价格都落在了5~7元的区间内。按照这样的定价，内购活动那天，学校的摊位共卖出了超过1000元的“营业额”。“每个人都特别有成就感。”孙乐说。
既然能去外面摆摊，为什么不能在职教基地义卖？初次实践的成功让健康实验学校的老师们有了新思路。他们决定把每周三下午1点半到3点定为咖啡吧的开放时间，由学生当主角，对外营业。
3月12日，咖啡吧临街的玻璃门打开了，写着“爱心义卖”字样的小黑板摆在门侧，第一批“员工”早早地就守在各自岗位。很快，咖啡的香味在职教基地周边弥漫开来。
日常教学时，为了让职高班学生学到与自身能力相匹配的技能，老师们会进行分组教学。身体状况较好、学习能力较强的学生分到A组，他们是义卖时咖啡制作区的主力成员。B组的孩子主要负责制作珍珠奶茶和打包，有的因为疾病容易情绪失控的学生还能通过搓“珍珠”的工作锻炼专注度，一边义卖一边进行康复治疗。能力再弱一些的学生则被归入C组，咖啡吧菜单中制作流程最简单的手工酸奶大多出自他们之手。
此外，考虑到孩子们学习进度较慢，学校会让综合素质突出的初中生提前到职教基地参与实训，15岁的孤独症患者周帅就是其中一位。因为还在上七年级，周帅胸前总是戴着红领巾，但在很多老师口中，他已经是咖啡吧的“金牌收银员”了。
咖啡吧开放第一个月，前来消费的主要是在周边工作和居住的顾客。4月初，以世界孤独症日为契机，拱墅区教育局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一则咖啡吧的宣传视频。很快，这个特殊的“商铺”引起了越来越多杭州市民的关注，每周的开放日也变得越来越热闹。
在启智志愿者（左二）的协助下，咖啡吧的“店员”在打包饮品。通讯员 许驰 摄
没有“套路”，全是“突发”
又是一个周三下午，拱墅区朝晖幼儿园的老师郭昱彤不到一点就赶到了彩虹桥职教基地。她想提前来跟孩子们一起做义卖前的准备工作。
在拱墅区教育局的组织下，过去十多年里，该区多个学校的教师一直坚持轮流到健康实验学校当启智志愿者，郭昱彤就是最近“在岗”的一位。
两年前，郭昱彤刚做志愿者时，正好遇到彩虹桥职教基地开始“模拟经营”。除了和老师们一起扮演顾客，郭昱彤还帮着学生梳理迎客、点餐、打包递送等环节的服务流程以及可能遇到的突发情况和处理方法。虽然如此，当基地的大门真的对外敞开后，依然有各种意料之外的状况发生。
“别着急，想想这个标识是什么意思？”这天的义卖中途，打包区的工作突然“堵”住了。本来在操作区帮忙的郭昱彤走过去一看，发现是孩子们被杯子上很少见到的印有“2/3”的标签难倒了。“这是一个订单有多杯饮品的意思，要一起装袋！”在郭昱彤的提示下，有人想起了答案。问题解决，打包进度重新快了起来。
同样会难倒小小“营业员”的，还有完全没有预设的社交。有一次，一位顾客突然问吧台后的于越自己点的咖啡要等多久，结果被于越语气生硬地回了一句“不知道”。一旁的盛秋萍马上向客人致歉，并把于越拉到角落现场教学，“你可以说，‘我帮您问一下’”。
“当天于越不负责制作工作，他确实不知道要等多久。”在盛秋萍看来，很多有心智障碍的学生，遇事只能用‘预设程序’来应对，“想要孩子们学会应变，就要在实践时把每个新的情况、新的处理方式一一拆解说明，让他们的认知中有更多可调用的‘程序’”。
每周一个半小时的义卖时间里，启智志愿者和健康实验学校的老师随时要准备为突发情况兜底，与此同时，他们也见证了孩子们的成长与进步。
为了当好收银员，周帅会反复背诵老师们准备的常用服务用语。有一次，顾客点单时已说明要“冰美式咖啡”，结果周帅依然严格按照服务流程回应道：“好的，冰美式要冰的还是热的？”话一出口，顾客愣住了，站在周帅身旁的班主任陈银莲则既欣慰又无奈地笑了。
“经过后面几周的锻炼，现在他不会再闹这样的笑话了。”陈银莲说，这个变化看似简单，却说明周帅已开始根据外界情况做出恰当反应，“这对孤独症患者而言并不容易”。
类似的改变也发生在其他“店员”身上。郭昱彤说，义卖开始至今，孩子们看错订单的情况越来越少，即使偶尔搞错了，大部分人也能控制情绪重新制作；一些刚开始很害怕陌生人的学生，现在不仅会主动给堂食客人送餐，还能与对方聊上几句。
当然，新的问题也会不时出现。这天，一位客人点了3个圆筒冰淇淋，递送到最后一个时，周帅终于没抵挡住诱惑，突然蹲下身子自己吃了起来。见此情形，孙乐知道周帅有些累了，马上让别的同学接手他的工作。没想到，周帅竟因此有些赌气，趁人不注意溜回点单机前一通乱按。
“对这些孩子来说，自制力属于高阶能力。”看着周帅满脸委屈的样子，孙乐笑了，“现在我们还得多帮他们‘踩刹车’。”
在彩虹桥职教基地咖啡吧，许福林正在练习拉花。通讯员 许驰 摄
走过彩虹桥
“您好，这是您的咖啡，请慢用。”6月18日，临近下午3点，咖啡吧里的学生依然在忙碌着。孙乐说，过去近两个月，前来购买义卖产品的顾客越来越多，而且大部分都是从杭州各地来的“生面孔”。他们中有人专门选择堂食，以便和孩子们多聊几句；有人说自己不赶时间，请小咖啡师们“慢慢拉花”；还有爱心企业派员工到职教基地一口气买走十多杯咖啡。有好几周，义卖的收入都超过了1000元，它们将被全部用于特殊儿童的教育教学。
这天，市民李女士特意给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毛毛请了半天假，带他一起到咖啡吧“支持哥哥姐姐”。难得看见小朋友，患有唐氏综合症的陈易含在工作间隙一直“偷看”着毛毛。注意到这一点后，李女士故意离开了和儿子一起坐着的沙发。很快，陈易含走上前主动向毛毛打招呼，“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你一句我一句，两个男孩聊了好一会儿，直到又有客人进店，陈易含才意犹未尽地回到了柜台后。
相比于不断增长的客流量和营业额，更让学校老师们感到高兴的是义卖带来的包括李女士母子在内的各种各样的“社会老师”。孩子们与顾客的每一次交流、互动，都是他们与外面世界的一次连接，也能为他们最终融入社会增加胜算。
沈佳琪就已经迈出了关键的一步。7月，她即将从职高班毕业，就在前不久，她通过面试在一家连锁茶饮店找到了工作，上个月拿到了第一笔4000多元的工资。“我也能赚钱养活自己了。”沈佳琪说。
虽然平时要上班，但周三轮休时沈佳琪总会回到学校，带着学弟学妹们一起搓“珍珠”、做咖啡。她说未来想要继续学习，制作出更好喝更好看的咖啡。
最近，距离健康实验学校不远的一处夜市向彩虹桥职教基地发出了公益摆摊的邀请，但这一来会增加“营业时间”，对学生们的身心状态是新的挑战；二来也需要咖啡吧设法取得正式的商业经营资质。
“接下来我们又有事要忙了。”孙乐说，暑假期间咖啡吧会暂停义卖，利用这个间隙，老师们一方面要研究可行的摆摊方案，另一方面要探索更广泛的教育教学空间。孙乐表示，未来学校会创造条件，让主要学习竹编、绒绣等技能的学生也有与社会接触的机会。
或许就像职教基地的名字一样，当更多教室沿街的玻璃门打开，就会有更多特殊的孩子经过彩虹桥走进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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